Wednesday, March 7, 2012

李楚琳:遗民

(2012-03-04)

早报导读
五湖四海

李楚琳

但还是有无数小市民在改朝换代之后感慨大势已去,厌倦承受时代一次又一次的考验,毅然放弃祖辈耕耘了几个世纪的家园,往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飘随而去。

迪苏萨太太给我的文化冲击远超穿旗袍但不懂华语的小一英文教师何老师。

  她长得活像脱了羽毛的鸵鸟,双腿像对筷子,眉浓眼凸射出犀利光芒,脾气暴戾,动辄打人,刑具随手拈来就是,举凡木尺课本粉笔在她手上任由发挥。

  她以刺耳的嗓子发号施令,我们根本就听不懂的动词到底是现在或过去时态,而我们却得为随时掴过来的巴掌准备就绪。回家诉苦,父母反而表现得爱莫能助,“唉,欧亚人,葡萄牙种的,是很凶的……用功吧,小心就是了!”我心想这回完了,给大人出卖了,进了学校应如何活着出去呢?很不幸,这英文课一上就是三年。

  十多年后历史荣誉班里来了当时文学系最性感的海军帅哥,上课时他还故意选我旁边的座位,像我这样的女书呆竟让全系(英校)女生羡煞死了。近水楼台,确实千载难逢,我还没学会打情骂俏,所以搭讪起来还是挺别扭的,问他这情场高手的姓为何叫作圣母玛利亚(耶稣的妈妈!),圣母帅哥风度翩翩,美丑女生一视同仁,他十分耐心地解释家世:原来他是正宗马六甲葡裔欧亚人,家乡全村人都叫圣母玛利亚,族史直溯葡军炮轰击溃马六甲王朝的1511年,我还是头一次碰上家世这么长远的正牌后裔类的新加坡人。不知是历史的震荡还是帅哥的魅力,我的欧亚恐惧症从此痊愈了。看到他们乐天好玩的一面,偶尔玩疯了,旁观者汇集世代偏见下了总结论:沙场健将、乐坛骄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好吃懒做。

  上班首日,有位年纪尚轻却是早年华发的女士见了面说“我是你上司”,带我在馆里透走一圈,上下职员同事一一介绍毫不懈怠。她为人活泼,和蔼可亲,不摆上司架子,但有话直说,褒贬分明。跟她学到的是她慷慨传授的文物知识和许多待人处事的道理,让我受用一生。当时馆里像总车站,老少画家进进出出,冷不防就有人跑到办公室坐在面前等着见密斯薛,像病人等见大夫,而我们当手下的就像护士。她虽然不是再世华佗,看那时办公室里车站般的热闹,就知道众人爱戴密斯薛,凡办画展都只听她的。密斯薛也是欧亚人,更是那种已经濒临绝种的老派公务员,若以中华文化准则论之,密斯薛绝对不是八字眉一字眼蓄小撇胡须的昏官,而是一表人才又光明磊落的清官,此时真正见识到欧亚族群的多元化。

  早忘了他们最风光的时候为大英帝国撑起殖民管理的运作器官,他们的中坚分子在建国之旭挺身而出掌管要职,为脆弱的国运开辟康庄大道。但还是有无数小市民在改朝换代之后感慨大势已去,厌倦承受时代一次又一次的考验,毅然放弃祖辈耕耘了几个世纪的家园,往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飘随而去。

  这个族群逐渐黯淡了,静静地在新兴民生里消失了,背着他们历史的包袱沉静了,留下的是一帧帧老相片:圣诞节的聚餐、公务员海边假日别墅的野餐、战前钩球赛里英姿焕发的少年、板球队合影、受难节举家做礼拜、战前家门口阳台全家福、战后初期花园里合家劫后倦容、建国初期稍带忧虑的眼神、女孩九岁生日庆祝、1923年女孩的妈妈还是婴儿时在新家门前与兄姐及妈姐家佣合影。


这张照片是我常见到的,因为小孩身后的浮脚洋房是建筑学家列为典型的欧亚式中产阶级民居,书本中会举例提到。

  没人去过问这小孩是哪家的,反正年代如此久远,老屋肯定早已拆迁,人说不定也已移居他国。直到有日误闯欧亚族群的集会提起这栋房子,周边众人立即七舌八嘴告诉你:不就是某某叔伯舅丈的家嘛!顿时为自己的少见多怪大感惭愧,不消片刻便有人热情掏出电话号码电邮地址好让联络这位大英帝国遗民。因为是亲朋好友的推荐,老屋主人爽快答应接见。我手捧闹市里买来的精品法式糕点,来到这老相片里的世外桃源。

  老屋屹立在高楼丛林里,捱过周围多年来大兴土木的折磨后,竟然窗明几净地一枝独秀,我循着老车道小心翼翼开车进来时就有寻幽探秘的兴奋。女孩早已银发,在妈妈过世后继承老屋当新主人,93岁的爸爸是当年打钩球的少年,1947年结婚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这栋房子,趁女生谈话之际溜到花园里打扫落叶。我还没遇过在同一屋檐下漫渡一生的古稀星岛老人,好奇地问他以前的事情还记得多少,他腼腆地说都模糊了,但交过的女朋友都能记得一清二楚,说话时还不忘向人俏皮地眨眼,苍劲露风流,风流里牵着历史的诗意。

(作者是国家博物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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